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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龍鳳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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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蟲工巧新惑江城,虺蛇濃霧覆籠紫微

臘月廿三日的黃昏,斑駁帶雪的北孤峰上,有人黑袍紛舞,瘦影寂寥。

“颙光,”東君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猛地一顫,甚至沒來得及掩飾自己臉上眼中,淚跡縱橫。

“唔……陽光,很刺眼……”他不高明地掩飾著,夕陽正以其最溫醇的顏色跳躍在視野裏一望無際的江面。東君從袖中取出一只盛滿銀色液體的小小的瓶子,遞給他,他楞了一楞,卻並沒有伸手接。“閣下這是何故,”他冷冷地問,東君的臉上現出慈祥的微笑,落日將他雪白的須發塗成淡淡的橘紅。

“當年令堂大人將銀葉紫菀托付與我、以求物盡其用,”東君說,“我便留下種子,之後將三株花的精華都收在這裏。仇戮窺視銀葉紫菀已久,此次險些得手,倒也給我提了個醒,便是寶貝留在世上,就必然會引發爭端。”

“閣下的意思是把它給我,順便將爭端集中到我身上是罷。”

“當然不是,颙光,”東君的語氣如此和藹親切,“這本就是你的東西,你又經常研究個新方子什麽的,用得著。”

“我想家母送出的東西我是不便再討回來的,閣下,”蕭殘語氣淡漠,“不過既然閣下要我拿回去,我也不便推辭。”

說著他將那小瓶揣在袖中。“你準備用它做什麽?”東君問著,聽上去很隨意,“還有過半刻鐘就下山罷,到膳房一起吃晚飯——膳房裏包了過小年的餃子,你可以去嘗嘗。”

“多謝東君美意,”蕭殘空洞的眼一直凝望著江水看不盡的另一頭,“不過在下今晚有要事在身,就不陪您祭竈了。另外,我會用銀葉紫菀的汁液祭奠她——閣下自然曉得銀葉紫菀另有安魂之妙用。”

說罷他束好鬥篷,也沒道句別就下山去了。東君看著他漸漸變小的背影,微笑著,搖了搖頭。

安國在醫館裏醒來:醫官不在,他的床頭擺滿各種零食。冬日裏和暖的陽光透過窗欞灑滿衾枕,他坐起身,聽到窗外的鳥雀在叫。在這裏躺了好幾日,身上的傷慢慢痊愈,其間東君來看過他,說巖銀根不敢觸碰他的皮膚,是因為早在十幾年前,母親為保護他而舍棄生命的時候,最古老的法術在他的皮膚上烙下了印記,不止那道陰爻樣的疤:那個印記,叫做,愛。

自廿七日放年假是紫微山的祖制。安國負著行囊,回頭看到那座藏在雲霧裏的,自己生活了一整年的地方,他知道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船停泊在城陵頭渡口等待,魯大海不停地叮囑孩子們小心。他看到安國便走上前去,在大布口袋裏摸索半天,掏出一本看上去很特別的小冊子——

“喏,這個給你,”他將它遞給安國。安國翻開來,裏面竟然是一幅一幅和真人一模一樣的圖片,畫面上是爹爹媽媽抱著小小的他點頭微笑,還有他們拜堂時的場景——面對面跪在桌前行沃盥禮,身後是一位靈澈灑脫調皮清秀的伴娘和一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與無悔極為肖似的英俊的伴郎。

“沒見過吧,”大海咧開嘴笑了,“小曼吟就愛搞些新鮮玩意兒。你爹媽成親那會兒她不知從哪裏搞來這麽個小盒子,上面有機關,按一下,‘哢嚓’,就出來一張畫,跟真人一模一樣,特別好玩兒——”

“呃……小曼吟是誰……”

“就是她呀,”大海指著那個微笑得有些怪異的伴娘說,“她是你義母,你媽媽在世的時候她們是很好的朋友——”

“那她現在在哪裏?”

“走了,都走了,”大海開始嘆氣,“是個年三十的晚上,別人都等著她回家過年吃團圓飯——那魔頭想要收買她,她不答應,就被害死了。真可惜呀,她要是活到現在,一定算得上是江城最頂尖兒的術士了。”

安國沈默了。船馬上就要起錨,他揮別大海跳上甲板。走進船艙,透過窗子,紫微山的輪廓漸行漸遠,於是視線裏只剩下寂寥的江色與寂寥的天空。

羅睿教了安國一招,他說既然你家都是國人,他們必然不知道我們在學堂外不能使用法術。所以你表哥要是再敢欺負你,你就可以嚇唬他給他變個豬鼻子什麽的。安國聞此如醍醐灌頂,冷不防無悔又是一潑冷水當頭澆下——

“林鐘大祀不是回去過了,萬一她已經如實交代——”

“我沒有,”何琴說,“他們連問都不曾問,所謂勒令我回家,就是怕我在學堂跟男孩在一起惹出亂子——我娘尤其擔心這個,雖然有點多餘,不過畢竟是為我好。”

“國人家真是閉塞,”羅睿說,“你是不是回了家就不許出門了啊?”

“原則上不是吃飯都不可以出房間,”何琴苦笑笑,“不過家裏有很多事情要做,加之我娘嚴禁我多讀書,我一天到晚都在幫她做家務。”

“什麽?不讓你讀書?”羅睿一臉不可思議,“可是你天天讀……”

“所以我才要抓緊,”何琴說,“不過你們倒提醒了我,要是哥哥再向娘告密說我在看書,我也會嚇唬他——”

“何林鐘真的被你們帶壞了,”無悔說著,懶洋洋地靠進他的椅子裏。

於是這個假期安國過得格外舒坦,盡管繁冗的雜活還是要幹,何姨父枯燥的死套經書斷章取義的說教還是要聽,也依舊無法擺脫金桂姨媽無休止的嘮叨,但最起碼,他總算不必再忍受何禮的無理取鬧了。何禮每次見到安國就嚇得往媽媽身後躲,安國越玩越帶勁,倒是何琴常常看不過去,便裝腔作勢地說他畢竟是我們的哥哥,若給他變出豬鼻子我們再變不回去那就慘大了。安國笑得打跌,只把何禮氣得哇哇亂叫。

崇德二十一年在不絕入耳的鞭炮聲中到來,正月十五日,金段的書目由鴿子帶來落到他們的手上。何琴看得疑惑,說為什麽今年的書目像是用來消遣的:一張紙上有一半都是《食屍怪雜談》,《東陵志異》,《孤館遇鬼記》,《狐族怪訪錄》類的名稱。安國倒看不出這有什麽不同,羅睿寄來一封信,問十七日要不要一起去朱雀街,安國說好,但不知家裏肯不肯放姐姐出門。羅睿說沒關系,他們要是不答應你就讓林鐘跟我說聲:林鐘房間的鏡子是能和我們連起來的。你家不就在白虎道醋坊巷麽,萬一他們不讓走,十六日晚上我就來接你,你和林鐘都收拾好,拿上沖天索,從窗戶直接駕雲出來——用沖天索不算犯事的,我在外面接應便是。次日問及姨媽姨父,得到的答案果然是休想,安國和何琴便不得不采取第二策略。與羅睿同來的還有羅武羅威,他們接過安國的行李,看安國駕雲出來之後又去敲何琴的窗。金桂姨媽好像聽見了動靜,蹬蹬蹬跑上樓來。她極力想抓住何琴,尖叫著喊當家的快上樓,可惜終於拽不過四個小夥子,何琴就並在安國的雲頭上滿懷愧疚並暈乎乎地和他們一起降落在甜水巷的羅宅。羅宅並不大,只有一間正房兩間廂房和一方小院子。安國住進羅睿的房裏,何琴則被安排在僅剩的一間狹小的客房。羅家簡直太滿了,羅睿媽媽連叫委屈了姑娘。何琴說不妨事——住在術士的家裏感覺真好,一切輕松隨便。次日清早大家便一並去朱雀街,離得很近只需要步行就好。這次來朱雀街的主要任務是買書,大家一並走進文昌書院——書院裏早已人滿為患,很多書被堆進院子:有個穿紫紅色衣服的人站在院子中央的小臺上說著什麽,下面圍了很多人,他們不時間相互打拱作揖。

“啊呀,啊呀當家的,你快看是那位龍先生,”羅睿的老媽突然就激動地尖叫起來,“就是那位半生都在蠻荒之地旅行歷險的龍鳳飛先生——啊呀呀我可是見到他啦——”

“俺娘最近迷上一瘋子,”羅威涎著臉揶揄道,“江都人,寫了幾本志怪小說,他說他二十歲開始離開江城四處歷險,那些事都是他自己親身經歷——啊呸,他睡了個女鬼,第二天起來發現那女鬼活了——”

“最可笑的事我們今年的講義啊,”羅武也在一旁手舞足蹈,“龍鳳飛,龍鳳飛——我現在就想上去請教他怎麽睡女鬼——”

何琴厭惡地撇嘴,他們才意識到有個姑娘在場這種話是不太好亂講,便相視吐出舌頭。

“各位江城父老,好友親朋,”此時小臺上出現一個書院夥計,他就像當街賣藝一般地敲起一面小鑼:“熱烈歡迎各位光臨小院。今日小院有幸請得當今天下第一流的術士,龍鳳飛龍先生大駕光臨,與各位尊貴的賓朋分享他的大作——”

“希望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小的這廂有禮啦!”羅武羅威扯起嗓子齊刷刷地高叫,他們的聲音蓋過了那敲鑼的,圍觀人群中擠出一陣哂笑。

“啊啊,多謝諸位,多謝諸位,”穿紫紅色袍子的人便開始不停地向臺下抱拳,“諸位賓朋如此看重小生,小生實在慚愧——啊,我看到了誰——慕容安國!”他一下子就激動得兩眼放光,“勞駕站在前面的賓朋讓一下好嗎?快請慕容公子上臺——慕容公子請。慕容公子也是小生的仰慕者嗎?真是不敢當,不敢當。公子大駕光臨,令小生蓬蓽生輝——”

何琴險些被嗆住。

“為了答謝公子對小生的厚愛,小生以為一份小小的見面禮是必需的,”他便極度自來熟地將安國攜到臺中間,“作為見面禮,我決定將整套拙作贈與慕容公子,還請慕容公子莫棄微薄,禮薄情重——”

安國渾身不自在地看著臺下攢動的人群,看著書院的夥計抱來一大摞書給他,勢成騎虎只得接了。“來,快把那東西拿出來,我要與慕容公子合影留念——”

一夥計應聲而出,手裏拿著一方制造機巧的小盒子——安國一臉苦相地被龍鳳飛攜著,那小盒子“哢嚓”一聲,沒過一會兒夥計便從裏面取出一張小卡片:卡片上印著和真人一模一樣的頭像,就像大海送的那本小冊子裏的圖像一般。畫面上的龍鳳飛笑容綻放,而現實中的他則麻利地從身後的案子上抓過毛筆,揮毫在背面寫上“龍鳳飛”三個極其覆雜的字,將那畫片遞在安國手裏,夥計又按響了盒子。

“看來你還真是想出名,慕容安國公子,”安國剛擺脫龍鳳飛的糾纏,狼狽不堪地溜下臺子就撞到一張自己最不願見到的臉:馬祐棠倨傲的神色從一開始就讓他覺得想吐。“煩請公子不要擋路,”他冷冷地說,“借過一下。”

“喲,架子還真大,”馬祐棠挖苦地朝他翻個白眼,“出名你很高興罷——要不要過兩天你也寫本書到這裏來騙點銀子?”

不過說到騙銀子,安國想,在認為龍鳳飛只是騙銀子這一點上,馬祐棠和自己的看法倒是一致的。

他便回到朋友中間,把一整套書送給了何琴:姨媽姨父不支持姐姐念書,給她的零錢少得可憐——他要她省下這筆不該浪費的錢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甚至更有意義的書什麽的,反正自家不困難,那龍鳳飛賺誰的錢都是一樣。

“哈,真是聖人,”這個尖酸刻薄的聲音來自馬祐棠的指定未婚妻潘瑤,“資助沒錢買書的臭蒜泥——慕容公子不要再多買幾套麽?你看你的羅朋友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也難怪他家窮,真給純血術士丟臉。”

“你給我閉嘴,”羅睿忍不住就朝她怒吼起來——

“得得得小弟,好男不跟女鬥,”羅武在後面捅他,“她不給純血術士丟臉,親都訂下來了還偷偷給她們司道寫情書——”

羅威當即笑噴出來。

“啊……真有這個事情嗎……”何琴滿臉的不敢置信,“這也太過分了……”

“人家窈窕君子,淑女好逑,”羅威仍在狂笑,安國和羅睿也都笑得前仰後翻。

二月初二,安國和羅家一起來到朱雀橋津。船已經在渡口等著了,大家紛紛上船,安國不願與眾人擠便等在最後,冷不防一只尖鼻頭大耳朵金魚眼的生物出現在他的眼前,嚇他一跳——

“你、你是什麽東西……”

“小的是菌人,慕容公子,十一是菌人,”那東西說著,兩只大眼睛一閃一閃,“慕容公子不可以回紫微山,十一必須警告慕容公子……”

“紫微山是我家啊,”安國啞然失笑,“請您別開玩笑,船快開了。”

“慕容公子不可以回到紫微山,紫微山很危險,”那菌人卻自顧說著,“慕容公子一定不能回去,十一要阻止慕容公子回去——”

“要不姐你先上船幫我們占個座位,”安國看看那菌人,又看看他的朋友,“季通你也先上船,我與這位菌人先生說明白了隨後就到——”

“哦,別叫‘先生’,慕容公子,您是要折煞十一啊,”那菌人竟被一句“先生”感動得熱淚盈眶;“我估計無悔應該已經占好了位子等我們呢,”羅睿說,“這樣林鐘你先上船,告無悔我們馬上到,否則位子一直空在那裏他也別扭。”

何琴點點頭,囑咐他們快一些之後轉身上船去,而安國和羅睿便眼睜睜地看到那菌人一彈手指,船邊的吊板就在何琴身後緩緩關閉。船開了,他們仿佛聽到何琴和無悔在艙裏扯著嗓子喊些什麽——

“你這只……”羅睿當時便想提起那菌人痛揍一頓,可一轉身連個鬼影兒都見不到了。“怎麽辦,”安國滿臉無奈,“它什麽用意,它憑什麽不讓我回學堂——”

“鬼知道呢——我覺得我們今天他媽的就是撞鬼了,”羅睿恨恨地將腳邊一塊石頭踢進朱雀河裏,“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沖天索,豁出去了,”安國咬咬牙,便從袖中取出他的追風——他向來愛惜它,走到哪裏都隨身帶著。將長索拋向半空,集起雲頭,他拉著羅睿一並翻上去。握緊繩頭,控制雲層加速——沿著河走就不會出錯。高處的烈風把他們吹得發抖,安國將雲頭按下:看到了城墻,看到學堂的龍船自水門緩緩駛出,他們便一直跟著,直到城陵頭渡口。“這是不是太招搖了,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降落?”安國遲疑著;“要不我們幹脆直接到廟前面下來,躲在樹叢裏等大家都到了再混進去,”羅睿說。安國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便把雲漂移至山坳裏的四方廟前,緩緩降落,只是腳剛碰到地面他就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朝他們的方向走來——相視無言,他和羅睿都知道,這一次,又死大了。

“駕雲很有趣罷,慕容公子,”蕭殘冷冰冰的聲音讓安國聽著只感覺渾身起雞皮疙瘩,“果然不虧是雲中擊鞠的英雄,上個學堂都要騰雲駕霧。”

“不是的蕭先生,我們……”

“羅季通你的意思是,你們乘雲來紫微山還有道理可講,”蕭殘冷淡的語氣裏似乎起了一些細微到難以發現的變化,“知不知道這樣做的結果就是讓一群愚蠢的國人看笑話,會暴露我們的生活習慣;知不知道你們的行為會造成多麽惡劣的影響——全學堂看你們表演,若引得人人效仿,紫微山豈不大亂。若君等二人在我道中,你們該明白我會如何處置——現在就可以打點包裹回家。”

“颙光,”卻是東君的聲音:他和梅先生不知是什麽時候出現在蕭殘書房裏的。“只可惜他們不在颙光道裏,”東君說,“既然他們是朱雀道的孩子,便理所應當交與梅先生處置。”

梅先生雖不似蕭殘冷面無情,卻也嚴肅認真,辦事一絲不茍。安國的心中如揣著幾百只兔子上躥下跳,他心想這回自家和羅睿是真的犯了大事,即使是梅先生處理估計也不會擺手了之。“我會致書各位家中,”她說,“並且罰君二人勞動半月——記著散學課餘隨時聽候差遣。”

“先生的意思是……”羅睿可憐巴巴地幾乎要哭出來,“先生的意思是……弟子可以留在紫微山?”

梅先生點個頭,什麽也沒說。

“弟子甘願受罰,謝先生從寬之恩,也謝過東君,謝過……呃、呃蕭先生,”安國拉著羅睿一起行大禮,東君示意他們起來:分道儀式已經結束,他們便匆匆回道裏了。

本段的第一堂課就是禦魔術,初三日清早,大家陸續來到講堂,都想見識一下新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喔,各位早,”這聲音一響起便引來一群小姑娘的尖叫,只見那日在書院裏搖頭擺尾的龍鳳飛,正邁著花裏胡哨的方步走上講臺。他穿一件大紅色的袍子,上面累累贅贅地掛滿各種飾物——

“非常好,在座的莘莘學子,”他就露出一臉迷倒眾生的微笑,“在各位的眼中,龍先生看得出大家對知識的渴望。從而,我們日後相處的日子裏,龍先生會把他身上的一切本事盡最大可能地教給大家。過去的二十年你們的龍先生游歷過很多地方,不僅足跡遍及十國,也去過西域、走過大漠,還有嶺南——欲知詳情,請見拙作。那麽好,今天呢,我們就來做一次小小的當堂測驗,請諸位準備好筆墨,龍先生呢,要先看看各位基礎如何。”

他說著便揮起折扇將卷子發下來。安國看後啞然失笑,只見那題目盡是:“我最得意的事”,“我最喜歡的色彩”,“我最喜歡的地方”什麽的。很多女孩子已經開始奮筆疾書,包括何琴——羅睿發現無悔也在奮筆疾書,便一臉不可理解地看向他的卷子——

我最得意的冒險:用難聽的聲音把一只哮天犬唱睡了;我最喜歡的色彩:白色;我最喜歡的昆腔段子:凈瓶記對月【朝元歌】;我最喜歡的角兒:我只聽戲不看角兒;聶小倩出自我的哪部作品:《聊齋志異》(不是我寫的)……

“無悔你太狠了,”羅睿小聲說,“把那個戲文什麽的借我抄抄——”

“餵我說你倆抄完給我參考下啊,” 安國只苦旁邊羅睿的卷子比自己還白。

大家誰都沒想到這位傳說中大名鼎鼎的龍鳳飛先生竟把一堂課就這麽打發了。再次上課時他決定講評卷子,並鄭重表揚朱雀道的何林鐘姑娘,因為全段僅她一人記下了“我最喜歡的角兒”是白素瑤。

真不明白就這麽一份卷子他是怎麽講滿一堂課的。羅睿不可思議地問何琴這人有什麽好的你們姑娘家怎麽一個個都跟瘋了似的,何琴說我沒像別人那麽迷戀他,那天和聞簫在文昌書院看見他的時候他很低級地用錯了一個成語。我之所以記著他喜歡白素瑤是因為這個名字,不知聞簫還有沒有印象,咱念學堂前有一年君義做生日去戲園子,爹唬他看白素瑤,結果沒看成——

“啊呀你記性可真好,我早八輩子忘了,”安國無奈地吐出舌頭,“不過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白素瑤何許人也——”

“哈,安國,你沒走正好,”那龍鳳飛刺目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的身後,“到龍先生書房來幫個忙唄,哈哈,不打擾你們談話吧?”

“呃……沒事……”安國也沒法拒絕,就只得辭別朋友們跟龍先生去了。來到龍先生的書房:其實這裏一年前巖銀根教他時他也來過,裏面擺滿各種番邦稀奇古怪的神符。而如今同一間屋子被裝扮一新,大大小小的龍鳳飛的畫像和照相掛滿墻壁,每一張臉都露出那種標志性的笑。他讓他坐下,便遞給他一大摞信箋,說這都是各國崇拜者寫來的信,而安國的任務便是替他給他們回——

“先生,我字很難看的……”他深知這是份苦差;“沒關系沒關系,”龍鳳飛說著就笑容綻放地開始往一摞相紙背後寫自己覆雜至極的名字。安國邊照著一份範本抄邊聽他嘮叨些關於名氣的問題,他說要學會利用名氣什麽的。安國心不在焉地聽著,卻只感覺墻壁之外某個角落傳來一個若有似無的聲音:

生血熾其殷然兮,可充吾饑腸之轆轆……

那聲音陰森,飄渺,恍若來自幽深的冥府。安國禁不住一個激靈,可問及龍先生他卻說他什麽也沒聽到,安國你一定太累了,快回去吧——

安國才不想和他客氣,便收拾東西離開了。走到半路遇上來尋他的無悔羅睿和何琴,四人一並順著主峰山腹裏的地道朝南走,走著安國似乎又聽到那個聲音,像是用很古老的江城方言念著古老的歌謠。只是那歌謠全無優美可談,雖不能全懂,安國依然明白那聲音說的盡是與殺戮有關的事情:問及朋友們,三個都說沒聽到。何琴皺起眉頭,她說即使是術士,聽到古怪的聲音也絕非吉兆,我們還是早些離開這地方為妙。四人於是跑起來,轉過一個三岔口:那岔路一端通往地隧之外,另一端則走入死角,裏面是一間棄用已久的女用沐盥室——那沐盥室不知出了什麽問題,水漏得滿地都是——

“噫!”跑在最前面的無悔突然停住腳步:一個晃悠悠的黑影在頭頂上懸掛著。何琴本能地握住兄弟的手,而安國便定睛看上去:只見一只粗毛的臟兮兮的老灰貓,像一尊雕塑,又像一具幹屍,硬邦邦地吊在頭頂的石梁上。羅睿壯著膽子看往拐角處,地隧的石壁上用鮮血寫了幾排大字,看顏色仿佛剛被塗上不久:

密室扃閉千年,一朝開啟。祟物既出,惟室主仇讎切切慎之。

四人面面相覷。貼著地面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東君,梅先生,文先生,李先生,龍先生,姚醫官,還有——蕭殘。蕭殘空洞的眼中依稀有些焦慮之色,也不知究竟為了什麽,而拖著鞋子的費總管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他就撥開眾人走到最前面——

“啊呀我的貓兒——”老頭一下子就激動得渾身顫抖,“你、你你害死了我的貓兒,我要你賠命……”

“世仁你別太難過,”東君緩緩扳過他的肩,“貓沒有死,只是被定身而已。”

“那我也要他們付出慘重的代價,”老頭斷斷續續地咳嗽著,“壞小子,竟敢傷害我的貓兒,壞小子……”

“不過依蕭某之見,”蕭殘毫無語氣地說,“此事絕非慕容聞簫所為,然始作俑者何在,我想我等還需時間考量。煩請費總管切莫心急,免得幫襯了倒忙,得不償失。”

安國倒真沒想到蕭殘會幫他說話,不過從語氣聽來也不過是因為他還記著費總管某天夜裏翻出他少年時代為某姑娘喝醉酒的爛賬,借此機會報覆而已。

梅先生勒令他們趕緊回桃花山,整座學堂變得人心惶惶。何琴開始到上書房查找關於密室的記載,然而見到的都是傳說——在她看來傳說不足為信。

又是一堂禦魔術課。如今安國等人早對這位龍先生失去指望了——此人說的比唱的好聽,事實上每次都在吹他自家如何偉大如何功夫了得,卻從不曾真正演示過他的法術。這一堂課依然開在講堂裏,不過他別出心裁地把四個道並在一起,而且講堂被用咒語擴大過並設置起一方擂臺——“鑒於近來學堂裏出了些小小的情況,”那龍鳳飛就站在臺上悠閑地晃著扇子:他換了武打短裝,倒虧他堂堂大男人敢把粉紅色穿出來——“龍先生呢決定教給大家一點小小的戰鬥技巧,”他說,“今天我很榮幸地請到我的助手,也就是各位熟悉的蕭颙光先生——不過各位放心,龍先生會毫發無傷地把你們的蕭先生還給你們滴——我們下面請蕭先生登臺亮相!”

擂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不過蕭殘還沒等龍鳳飛自娛自樂地喊完“匡七臺七”就站上擂臺了。這日他沒穿袍子,只著一襲曳地長衫,深黑的,顯得整個人愈發瘦長:他的頭發似乎該剪剪了,還是那麽油,散亂地垂在肩上,映襯著慘白的臉,讓人一眼看上去便覺得此人憔悴不堪——不過在安國眾人眼中那只能叫做面無人色。他緩緩走上前,與龍鳳飛揖讓致禮,繼而轉身,兩人各退至擂臺兩端,對面站好,抽出法器,準備——

“我們來做示範,”龍先生故作深沈地說,“我數三下——三,二,一——”

“烏基蒂達。”

蕭殘淡然地輕揮木尺,那龍鳳飛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擊飛了手中的扇子,整個人四腳朝天地倒在地上。安國等人都忍不住偷笑,而那龍鳳飛便涎著臉爬起來——倒真不虧是厚顏無恥到極點,蕭殘心想,若換自己早沒臉見人了,可此君竟滿不在乎地為自家開脫——“嗯,就是這樣,你們的蕭先生在龍先生的配合下給大家做出了非常好的示範,”他說,“不過我還是要講啊,颙光,你的攻擊方向過於明顯,因而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擋開你的咒語哦——”

“我反倒覺得 ,”蕭殘冷冷地說,“在這種時候,最好還是先教會他們如何,抵禦不太友好的法術。”

“嗯,那我們便不妨叫一組孩子上來練習唄,”龍鳳飛面不改色,“慕容公子和羅公子怎樣,還是風公子你來?”

“龍君究竟準備叫哪個,”蕭殘依舊毫無語氣,“若閣下仍然猶疑未定,便不妨由在下舉薦一名本道學子——馬榮昌,你來。”

馬祐棠便與安國對面站上擂臺,揖讓,退開,相互逼視,龍鳳飛在強調只準解除法器——為什麽這場景如此熟悉?很多年前,在西山頂的空地上,同樣一個場面,同樣一個朱雀道的男孩——只不過當年那玄武道男孩如今站在先生的位子上冷眼旁觀,又找來一個小小的玄武道代替他的位置。這兩個男孩在擂臺上,揖讓,轉身,眼中燃燒著對彼此的仇恨——如今他們之間已不再糾纏著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可是為什麽,他們彼此間,還是會如此敵視對方?

也許玄武與朱雀之間,永遠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他安慰自己。

然而為什麽似乎掌心、胸口,還有嘴唇,以至於冰冷的玄武道身上的每個角落,都還若有似無地灼燒著,一個朱雀道烈焰般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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